來自天堂的禮物

     2023/02/01是個難忘的日子,剛放完年假累積很多病例,門診非常忙碌,當日我看完下午診接著看夜診,約莫下午四點時看到一位臀部有傷口的老先生,家屬說他胸腔科還要再等10號,老先生在診間簾幕內照光治療時,我聽到他咳聲帶喘,相較於前一週我看到他時氣色差很多,等他照完光起身我催促家屬立刻用輪椅推他去急診,不能再等胸腔科的號碼了,接著我一邊看診一邊在電腦上追蹤他在急診的檢查報告,五點多報告出來怵目驚心:原來他肺炎合併急性心肌梗塞,幸好當機立斷送急診｡當晚及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從電腦追蹤他的狀況,隨著數字起伏知道他正與病魔搏鬥,兩週後終於脫離險境,三周後出院｡大醫院的皮膚科門診必須隨時保持警覺性,不時會遇到緊急狀況,我們養成察言觀色的習慣,因而救回不少病人｡我每天在醫療大樓看完皮膚科門診沿著迴廊穿過院子走到大門口健康大樓的美容中心,接著看美容門診,相較於皮膚科門診病人受苦於病痛,美容門診接觸的人心境非常不同,我跟美容中心同事說這條路是天堂路,美容中心像人間天堂｡   

     老先生的病情讓我想起幾年前住在當時院內護理之家的陳阿嬤,家人非常孝順,阿嬤在家跌倒了幾次,家人都要上班不放心讓她獨自在家,因此把她送來醫院住在護理之家,家人不辭辛勞每天遠從松山來看她｡阿嬤是個樂觀可愛的老人家,來看過幾次皮膚科門診,問題都很快解決,不知不覺過了一年多,過年前她女兒女婿出現在我診間門口,女兒消瘦許多,她進入診間送我一盒禮物,告訴我媽媽交代她過年要來看我,我問起媽媽的狀況,她紅了眼眶,告訴我阿嬤前一年秋天染上肺炎住院,抗生素治療兩週後好轉正準備出院,當晚卻急性心肌梗塞,醫師問家人是否要急救?他們不忍媽媽再受病痛折磨選擇放手,原來阿嬤早在中秋節就上了天堂,女兒記得媽媽生前的交代,這是阿嬤來自天堂的禮物,她問我能否抱抱我?我倆相擁紅了眼眶｡又是一個肺炎感染合併急性心肌梗塞的案例,內科醫師告訴過我肺炎感染後心血管疾病風險大增｡

  2001年我初來院就職時有位小兒麻痺的女士遠從桃園大溪來看診,我問她為何遠道而來?她說對振興醫院有份特殊的感情,因為她曾是這裡的院童,在這裡復健就學住了幾年,她成年後離開這裡去工作創業,小有成就,她當年上課的教室及宿舍後來改建成護理之家,她回來重遊舊地｡有一天我門診有位女士進入診間時小小抱怨看診要久候,原來他家是這裡的地主,土地被徵收蓋成醫院,她及家人看病卻沒有得到任何禮遇,於是我分享給她當年小兒麻痺院童的故事,小兒麻痺患者因為在此就醫就學,行動能力改善,終於能回歸社會正常生活,她家族的奉獻成全了許多院童及病人的人生,可謂功德無量｡

  2020年醫院打算在護理之家原址籌建新大樓,住民陸續遷離,2021年四月爆發第一次COVID疫情,這裡遠離醫療大樓正好成為隔離輕症病患的病房,及時轉換又接下階段性任務｡振興醫院創辦人蔣宋美齡女士當年在此埋下一顆愛的種子,從小兒麻痺骨科醫院,轉換成照顧小兒麻痺院童的育幼院,再轉換成照顧長者及殘障的護理之家,疫情間又成為COVID的隔離處所,接下一個又一個挑戰,蔣夫人當年種下的種子,多年後長成大樹,應是蔣夫人來自天堂的祝福成就這一切｡

味道

從小我嗅覺極其敏感，進入房間憑味道我猜得出剛剛誰來過，但嗅覺敏銳並無遺傳，也沒有家族史，這點讓我吃足了苦頭，家人朋友共同旅遊外宿時我得先衝去房間聞味道，我聞得出前一個人的味道，我有次甚至告訴飯店服務員前一個房客是日本男人，他大吃一驚只好讓我換房間，即使面對美景，五味雜陳的環境依然令我難安只能逃離，因此屢屢被同行家人抱怨我難搞。在國外開醫學會我有時會頻換座位，因為旁邊嗜食辛辣的老外帥哥有著與外表不相襯的濃重體味，空調不夠令人窒息。小說中的偵探聞到血腥味、伴侶聞出偷情者的體味或香水味，對我來說小菜一碟。有些場所聞到味道我會戴上口罩，疫情來了大家都戴口罩我戴口罩就不再奇怪。 

 當醫師後發現味道是很好的診斷工具，我有時候問病人最近是否落髮，她嚇一跳問我怎麼知道?因為內分泌會影響髮膚同時影響體味，那味道一進門就聞到了。青春痘患者如果有一股特殊的味道，往往必須調理內分泌才能見效。有回門診有個優雅的貴婦問我更年期後腳上有味道怎麼辦?其實她沒說的是體味也變了。我有時從病人身上的黴味了解他所處環境很潮濕。從前護理之家有個非常敏銳的外勞照護員，她聞到血腥味，提醒護士有住民出血，當晚真有人胃出血送急診。     

 很久以前爸爸告訴我老人有老人味，他不喜歡自己有老人味，他洗完澡要我聞聞是否洗掉老人味，有一天我在看診時聞到ㄧ股熟悉的爸爸的味道，抬頭一看是大伯父，原來味道是會家族遺傳的。另一天我進辦公室聞到熟悉的味道，原來大舅來過，那又是媽媽家人的味道。我身上混著媽媽及爸爸的味道，而我小孩身上又是另一種味道，女兒出國前織了個毛線娃娃給我，上面噴了dyptique eau rose，我放在辦公室，讓這味道陪我，我倆喜愛淡淡的味道。生活中嗅覺也扮演重要的角色，我選木頭地板時把每塊地板拿來聞了又聞，最後我選了個有色無味的紅花梨地板，因為日常就該平淡無味。

味道裏有喜怒哀樂、感情及回憶。我的門診有位黃伯伯，他一進門我就聞到了熟悉的爸爸所謂的老人味，爸爸是宜蘭人，他是鹿港人，難道我們有血緣關係?去年黃伯伯兩腳水腫卻遲遲不敢開刀，我擔心他再拖下去健康受到影響鼓勵他勇敢開刀，今天家人帶他來診，開完刀復原很好，總算鬆了一口氣。爸爸已經去當神仙，我從黃伯伯身上回味爸爸，希望黃伯伯長命百歲。

隧道盡頭是什麼?不一樣的父親節

振興醫療財團法人振興醫院 皮膚科 藍淑馨醫師

原文載於台灣醫界第65卷第2期杏林隨筆 https://www.tma.tw/ltk/111650210.pdf

身為醫師，親人生病時我們總是竭盡所能奮力拼搏。我是皮膚科醫師，門診常有醫師帶著親人來看診，有位開業醫陳醫師令我印象很深刻。幾年前他陪雙親來看皮膚病，一家人一起照顧罹患帕金森氏症多年的陳媽媽，當時在診間有說有笑，後來陳伯伯心臟病住院，出院後因皮膚過敏來看我。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陳醫師帶著看護推著臥床的陳媽媽來，憔悴的他兩眼通紅含淚心疼看著媽媽自責，原來陳伯伯先走一步了，陳醫師醫務家務兩頭燒不得不讓陳媽媽住進安養院。我告訴他我懂他的辛苦與無奈，因為我也經歷過。

家父是內兒科醫師，一向身強力壯，診所退休後在振興醫院心臟內科陳冠群醫師處看診，血壓一向控制在140/90以下，2014年3月爸爸突然跟我說他希望拿到陳醫師的電話，萬一有緊急狀況時可以趕快聯絡他，幾天後我在捷運上巧遇陳醫師便轉述爸爸的話，接著匆忙下車想著回院時再記下電話，4月26日清晨爸爸突然胸痛，送來醫院急診診斷是主動脈剝離（type A)，傍晚由心臟外科緊急開刀裝置象鼻人工血管接環，一週後由加護病房轉出至普通病房。術後爸爸直喊頭痛，到了夜晚竟然不認得媽媽，且排便不順，這些都是從未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術後兩週的週日下午我參加台大上肥胖醫學會高血壓研討會想著多學一點內科知識，上課時心情非常忐忑，課沒上完就衝回醫院爸爸病房，我堅持跟護士要浣腸幫爸爸灌腸，挖出一肚子大便之後爸爸舒服多了，他問我：「我的右手右腳是熱的，左手左腳是冷的，我是不是左邊小中風？」我堅強聰明又善良的爸爸早就診斷自己中風了，但他沒有說穿，還小小聲的說是「小」中風。當夜我致電神經內科尹居浩主任請求幫忙，他次日清早來看爸爸確診爸爸中風了，爸爸還問尹主任是否在檢查Babinski reflex。隔日爸爸越來越喘，發現肋骨骨折左下肺塌陷，當日下午我看門診時主治醫師來電須再度開刀，開刀前需停掉抗凝血劑，當晚我看夜診時哥哥在病房來電說爸爸停掉抗凝血劑後再度中風癲癇大發作，陷入昏迷緊急插管送入心臟加護病房，爸爸醒來後右手不能動了，之後也沒有再開刀處理左肋骨折及左下肺塌陷，那時約莫端午節。半年內爸爸不斷中風，2014年中秋夜是爸爸生日，也是爸爸最後一次說話，當夜他連僅能活動的右腳也不能動，四肢癱瘓成為植物人，從此我再也沒有心情過端午節、中秋節。

爸爸不能動也不能言語，在本院病房內幾次靜脈注射時血管破裂點滴滲漏導致手臂腫得比大腿還粗，卻完全無法求救，直到家人來才發現，我心痛如絞馬上徹換看護及外勞。在病房時爸爸常常突然嗆咳劇喘必須抽痰，可是我在一樓的開診時間已到，下樓看診時心情無比沉重。2015年爸爸一度因胃出血休克送入振興心臟加護病房，一天早上爸爸輸完血我上去看他，掀開棉被發現看護墊上全是鮮血，因為注射藥物後點滴接頭沒栓緊血連續流了兩個小時，更無奈的是當天下午兩點我看診時加護病房緊急通知我因為床位吃緊必須把爸爸移出到一般病房，我因為上診走不開，家兄及高齡八十的家母只好從家裡衝來醫院搬移病人，爸爸像籠子裡的困獸受盡折磨生不如死，看著他變形的肢體，腿跟腳萎縮得像小孩，每天努力復健都沒有進步，2015年11月我終於在醫院門口租到ㄧ間無障礙空間套房，請兩個外勞照顧他，我從辦公室抬頭可見套房的陽台，手機打開隨時聯線到套房監視器，有狀況我三分鐘內趕到。

爸爸曾說過我個性冷淡，或許是醫師的職業病，七年來我極少落淚，因為不想浪費力氣傷心。每到一處會不自禁注意是否有無障礙空間，也一直在醫院旁尋找更舒適的居所希望讓爸爸過得舒服一點。我很少離開振興，若必須離院開會幾天，我會事先拜託同事規劃好緊急狀況的應變方法。日常生活考慮爸爸長期照護需求我穿著打扮以好作事跑得快為原則，生活簡單不再有首飾裙子高跟鞋名牌。好友們堅持我不能封閉自己要出來透氣，但即使面對美食美景想到爸爸受苦我就是快樂不起來。

爸爸生病後我常思考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也不斷省思過去每個關鍵時刻的抉擇是否是對的?2020年底爸爸再度肺炎，我在振興醫院及榮總安寧病房陪他度過最後時光，病房同仁及志工像天使般溫柔的幫爸爸泡澡按摩，洗完澡爸爸身體四肢變得好柔軟溫暖，我與看護推著氧氣筒帶爸爸到空中花園的花叢旁，一次次把氧氣罩短暫移開讓爸爸聞花香，希望爸爸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印象是芬芳的。也請同仁素幸的婆婆幫我錄日本演歌，同時聯絡爸爸的學生及友人錄音，在最後的時光我一遍遍放給爸爸聽。爸爸有位至交胸腔內科黃伯伯，他三女兒雯熙與我自小一起長大也是醫師，黃伯伯晚年腿部不便以輪椅代步住在台中，爸爸生病以來黃伯伯每週末打電話來家裡陪媽媽聊天，有一天黃伯伯告訴媽媽他感染住院影響到心臟必須帶氧氣回家，之後媽媽再也沒接到他的電話。2021年1月2日我聯絡雯熙想請黃伯伯跟爸爸說幾句話，她告訴我黃伯伯兩年前就已經去西方極樂世界，原來他最後一次打電話來是跟家母道別。生又何歡、死又何悲，親愛的爸爸於2021年1月3日晚上8時，以高齡95歲升天與老友會合，未來每年的新年又是一個我不想過的節日。我曾經拜託幫我針灸的陳文慶醫師誦經迴向給爸爸，事後我才知道1月3日晚上8時爸爸升天時他正在幫爸爸誦經。

自我懂事以來四年一度的奧運是爸爸最興奮的時刻，爸爸從小就是運動健將，台大醫學院一年級時得到台北市一百公尺田徑比賽第二名，他還是劍道八段高手，奧運轉播時他不但準點看電視，還錄下他最熱愛的田徑及體操賽事，不斷重播看得津津有味，我對體育賽事本不熱衷，2021年8月奧運期間首度坐在電視前看奧運，觸景傷情想起爸爸五味雜陳，生平第一次度過沒有父親的父親節，想到他不再痛苦我內心平靜，覺得幸好爸爸走時疫情不嚴重我得以陪在他身邊不必隔離。

爸爸的老家在宜蘭羅東利澤簡，他離世後我去了宜蘭，穿過漫長的隧道到了蘭陽平原重見光明，這七年來全家人像在無盡的隧道中，隧道的盡頭是太平洋沿岸的懸崖峭壁，我彷彿看著爸爸直直墜落。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人生像一個又一個隧道，往往無法預知隧道有多長，盡頭是坦途還是懸崖?至今我還是常常從辦公室窗口望著爸爸曾住過的套房。我告訴孩子我沒有阿公勇敢，我在乎生活品質更勝延長生命，如果有一天我像阿公一樣不能言語不能動時，請讓我舒服得走不要折磨我。春天來了我帶著孩子出遊，不再不眠不休時時刻刻上緊發條，夏天來了我開始穿回洋裝。人生無法回頭，生命終須找尋出路，希望有一天我能有黃伯伯的豁達與智慧。

醫界賢達睿智遠勝於我者所在多有，投稿台灣醫界的目的是希望拋磚引玉，很想聽聽各位醫師對以下問題的想法及建議。

一、 身為醫師，親人生病揹負的壓力更大，大家如何熬過難關?

二、 醫師對自己人生最後樣貌的底線是什麼?

三、 醫療處置有時不完美，萬一發生在家人身上，如何面對?如何處理?如何跟親族解釋?

後記:

爸爸以前台灣醫界通訊教育的答案都是我代答，他問我為什麼要寫這些?我說:你開診所當院長我當你的部屬，我們一起上班，你如果沒寫答案沒有學分怎麼當院長？爸爸終究沒有成為我的上司，而我們父女此生在台灣醫界的糾葛也不了了之。

寫於2021父親節